Sunday, September 21, 2014

催化剂: 第一章


催化剂

包珍妮 著于 1997 李琪 2014919

第一章

Combustible易燃性:能够着火并燃烧的特性……
易激动的。
——《兰登书屋大学辞典》

    与往常一样,在发送唱歌电报之前,一股困倦感向她袭来。并不是因为这项工作需要多高的技术含量或者要求很高的天分;事实上,它简单得令人吃惊:走进屋里,亮起嗓子,60刀就到手了——这能有多难?真正的原因,是她深深意识到,现在这每天缠绕自己的噩梦,是她年轻时鲁莽决定的后果——戏剧专业的文凭能带给她的,只有现在的这份工作,这不免使她感到有些丢脸。除此之外她无任何一技之长,除非欺骗也算是一种能力。她每天都与自我欺骗如影随形,因为在唱歌电报这一行,能够宣称“我热爱生命里的每一刻”是至关重要的——这项任务可不容易,尤其当你面对的观众是一群聒噪如鹅却很显然不知道如何制造属于自己的快乐的小市民的时候。他们哄堂大笑,可你知道他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笑点,所以这对歇尔碧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成功。
    歇尔碧一早就明了,现在的这份工作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声名鹊起,可是像下面这样的故事却总是口口相传:某个踌躇满志的女伶为名声显赫的制作人提供唱歌电报服务后,紧接着就一跃成为多部电影的女主角。但是要歇尔碧倾心这种“飞上枝头”的童话故事,就像让她相信曼哈顿的阴沟里面住着几只短吻鳄一样。她也从未想过要自己花钱雇人来提供这样的唱歌服务,因为她讨厌看那些狂热的,过度活泼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左蹿右跳。幸好,白领们对此情有独钟。也难怪,因为这也许是一个月当中他们感到最兴奋的事情了,也是他们能与娱乐行业最接近的机会(换句话说,还是从来没有接近过)。
    承认吧,这给办公室职员们在上班时间开party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如果歇尔碧的职业是秘书的话,她对此的兴趣也许会更浓些。又或许不会……她真的会那么渴望喧闹吗?她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接着边用手指笨拙地划过笔记本寻找下一个主顾的地址,边侧身躲过蜂拥进地铁车厢里的人群,极力避免被扯入那朝九晚五的人流之中。纽约客“人肉波浪”的猛烈冲击无论第几次经历都还是无法令人处之泰然,但是歇尔碧总是大跨步穿过这人群,一如她对待自己后半生的态度——总是像神奇女侠般一脚向前。可这一招现在却不管用了,因为一个穿长外套的男人与怀抱纸盒的女子肩头并到了一起,挡住了歇尔碧的去路。于是她像是孩子用弹弓射出的豌豆粒一般,冲破那两人的阻碍,从正在关闭的门间蹿出。周围一切的嘈杂声都瞬间蒸发了,只剩下眼前的一个男人,牵着一只打扮得像个女学究似的狗,那只狗正“咻咻”地用鼻子摩擦主人随手放在站台中间的大号百货公司购物袋。歇尔碧跃出车厢时像安装了自动引导装置一般,一脚踩上了那只购物袋,并听到了里面脆脆的碎裂声。
    “噢,真是抱歉……”她立刻跳到另一只脚上作支撑,正准备迅速向前跨一步找回平衡时,却发现自己靴子上的银色流苏勾住了购物袋的提手,并把它向前拖了一小段距离。那男人见势便劈手将袋子夺回,同时将歇尔碧一把推开,在这间当一群学生迅速占领了整个站台。“嘿!”歇尔碧吼道,她急急地转过身去,迫切地想要让那男人尝尝自己怒火的厉害,以此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由于是交通黄金时间,他和他的狗已经淹没在了从港务局站涌出的沸腾人流中。
    歇尔碧的脸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秒钟她感到非常窘迫,随后她就径直走向了楼梯。纽约客们脑筋都有问题——这是唯一的解释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与工人的摩擦,与计程车司机的冲突,甚至在自己这一行里遇到的各种搅扰。她的老公麦克斯总是这样说,“别招惹这些脑筋短路的人了,没有他们你就没有工作了。”他的意思是,差劲到要雇佣别人来做唱歌电报的人,他们的心智肯定是连什么叫快乐都无法判断。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心过,不然是什么使他们迷了心窍,竟然请演员到他们上班的地方去?歇尔碧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不知什么原因,办公室职员总是找不到具有戏剧效果的包袱,比如现在称自己为演员的人在过去做服务生的时候就会做出的夸张的手势,扭曲的鬼脸就属此类(许多深谙此道的人都成为了我的同行)。当然了,可以确定的是,这行的报酬十分可观,工作时间也非常灵活。她讨厌在餐馆里点单端菜,也无法忍受职员朝九晚五循环往复的生活。白日稍纵即逝,谁愿意头顶着荧光灯的冷光,整天闷在室内呢?为了自由,你牺牲的程度得更深一些,但持续的时间却可以短一些。
    从地下出来,终于重见天日,歇尔碧迎着薄薄易碎的阳光眨了几下眼睛,一股短暂的愉悦感立刻涌上了心头:经脱离了地底,不用再踩过黏在地面上的拼贴画似的口香糖。联通港务局与中央火车站之间的地下洞穴,是纽约市的茔窟,是堕落在最底层人们的防空洞。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就像是被廉价的离心机甩到四处的。歇尔碧偷偷瞥过这被贫穷席卷的战场,感到心疼,但却小心翼翼地不想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同情或是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他们很有可能会跟踪自己回家。在烟雾缭绕的生活残渣里,那里男人们的脸颊都被熏黑了,他们穿着已经破烂成锯齿状的捡来的衣服,污渍斑斑的运动夹克在肩膀或手腕处磨出了好几个破洞,遇到天气恶劣便毫无抵御之力;有的人没有了鞋底,有的人残缺了四肢。那里的女人们——如果你还能将她们与男人区分的话,她们用滑雪帽将钢铁般冷灰色的头发向后撸过去,干瘪着牙齿都掉光了的嘴巴在一起谈论着上帝,性,或者是将Colt45的空瓶子扔向地铁的轨道里。有的时候,歇尔碧在走出地铁口时会发现泪水盈满了自己的眼眶。但有些日子里,她经过时看不到他们,而这也会使她想掉眼泪,因为她意识到这些人已经成为了这里景致的一部分。
    天气很冷——歇尔碧裹紧了呢大衣并戴上了手套。那天早些时候下了雨,但现在的天空已经恢复成生动的蓝色,使得周围混凝土大楼的矗立更像是一种侮辱:天空展尽了风头,极尽嘲讽之能势。歇尔碧可以感觉到自己兴致逐渐高涨,因为这个讽刺的场景使她想要放声歌唱,身在纽约,感受着它的生机,它的天气——但不是那种音乐剧的调子,不是那句“New York, New York”——她已经多少次听见游客们兀自哼哼着这个曲子了?他们都太过中庸了。你真正想唱的应该是吉姆·卡罗尔的“People Who Died”(逝去者),他是真正了解这个城市的人。

赫比将托尼推下屋顶,在男生俱乐部
托尼以为他的愤怒,只是一时失误
赫比却毫不,毫不留情
赫比说,“托尼,你会飞吗?”
托尼不会飞
于是他就这样死去

    歇尔碧的所在的乐队曾演唱过这首歌,在和声部分她和麦克斯会用嘶哑的朋克风格将歌词吼出来:

那些人已经死去,死去。那些人已经死去,死去。
那些人已经死去,死去。那些人已经死去,死去。
他们曾是我的朋友,现在他们已经死去。

    它残忍地吟唱着事实,造就了伟大的音乐。
    歇尔碧这样走着的时候迅速地伸展了一下胳膊,突然之间急匆匆向前的人群自动地收缩成了细长的队伍,仿佛是在给两旁向人群逼近的大楼让路。路人纷纷被挤到人行道的下面,即使是按照纽约市的标准,现在每个人也都毫无私人空间可言了。每个人都曾在这条街上走过,这些老公寓楼是旧纽约城的残余景象,它们离马路沿要近很多,好像在试图证明它过去曾是一个比现在要亲密的多城市。但好景不常在。每一天,渐趋脱落的花岗岩都会被闪闪发光的聚合物建筑材料取代,它们有些任性——清楚地呈现你的镜像,却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它们闪耀着阳光,却使你迷失其中。“下层住宅高档化”,他们这样称呼它,就好像只要给它命名,一切就都搞定了似的。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纽约市的湖南阳台餐馆(Hunan Balcony)了,歇尔碧路过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它的招牌:食物很不错,只是建筑太丑了,就像是丹尼斯餐馆建在了二楼。在它建造伊始的时期,建筑家们都深受杰森家族的影响——铬合金和瑙加海德革(Naugahyde),因此毫无中国风可言,看起来就像一家快餐店。她来到纽约的第一个月里,一直以为湖南是一个连锁店的名称。从小在郊区的白人社区里长大,谁会知道湖南是什么呢?
    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舒展了一下左腿,大腿内侧立刻就感觉到了连裤袜的拉扯。总是这样。做唱歌电报这一行最麻烦的就是服装问题了——好吧,服装,还有那只猴子。歇尔碧迅速将手伸到大衣底下两腿之间,试图给大腿释放一些空间。她赶快瞥向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但周围只是快速移动的人墙而已。有时候纽约这样的场景使她想起驾车行驶在洛杉矶的感觉,因为从内到外你都是一个无名之辈,没有人想要了解你(感谢上帝)。所以你开着车呼啸而过,与任何人都没有交集。
    有个人猛地撞上了歇尔碧,她立刻警觉地攥紧了自己的大运动包。随身携带着这样一个盾牌,穿行在纽约街道的时候会更有安全感一些,因为它还可以作为自我防御的武器。但这也会减慢她走路的速度,所以晚上和麦克斯一起出门的时候她就不会带着大包了,他们会像蛇一样在人群间滑过。麦克斯的规矩就是,在喝高了之前必须得出门,不然的话,他觉得,你就出不了门了。他总是向她招手,轻轻的摆动里透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快出来吧!得了,我们走吧!”他知道,歇尔碧还要再进出公寓三四次他们才能真正出得了门。
    格罗夫纳街354号。突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过那里。她渐渐与沙漠商队般向前行军的人群分离,那感觉就像将车开进了出口坡道上:罗兰指压疗法学校。麦克斯曾经狠狠地嘲笑过她:“他们会想要把你的背好好直一直的。”歇尔碧则冲他咧嘴一笑:“才不会,他们会想先治好我的尿床的。”
    穿过旋转门后,她紧紧地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一阵恐惧感向她袭来。她对于唱歌电报的憎恶已经超出理性范围了,虽然内心深处她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是这行给她所带来的可观收入战胜了她的原则。再者,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份工作使她对后来的生活更加珍惜,因为在那些日子里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做这件事情了。
    随着那一刻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的体温有些下降,脉搏也渐渐变缓。歇尔碧知道,这种感觉事实上不是镇静,而是超负荷的表现。突触灼烧到了使人麻木的程度,脑海中千万种思绪迅猛地划过,甚至都还来不及经过思考,就已经如同待洗的脏衣服一样堆叠在一起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使她感觉不到自己真实的情绪。但等到歇尔碧的恐惧浮出水面,开始在她发热的脑海中剧烈地沸腾的时候,这个方法就失效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正处于经期。当然了,这是最简单的解释方法——当生活脱离了掌控,许多女人首先找的就是这个借口。假如歇尔碧过着幸福而令人满意的生活,她也许会对别人的一点暴躁或自负的表现不予理会,可是现在,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说,这世界一定是出毛病了。
    歇尔碧一拳砸在电梯的三楼键上,然后纵跳了几下,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电梯门慢慢打开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紧了腹部的肌肉,使自己精神更抖擞一些。启动所有的感官记忆——现在她感觉自己就是神奇女侠。噢,太棒了。
    “四点四十五分送给凯勒的唱歌电报,猴子事务所”,歇尔碧对一个正在阅读《时尚》杂志的年轻女子说道。她身上的纹身让人觉得她的名字也许叫Velvet或者China(译者注:当时很多的电台DJ会起类似的名字,比如SeptemberCalifornia等,这是当时嬉皮士的潮流)。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门在她摁下按钮的瞬间“嘶嘶”地打开了,歇尔碧径直走了进去。休息室很小,金属座椅反射着光芒,但有些掉漆斑驳,坐垫就像是从福特汽车的座位上扯下来的。歇尔碧脱下长外套,叠成齐整的方形,仔细地放好。随后她抓住玩具猴露出来的一条腿,将它从运动包里扯出来,随意丢到地上。它可是用来缓解紧张气氛好帮手,随叫随到。虽然她现在很想去洗手间,但却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唱起了“People Who Died”的旋律。回想起自己的乐队上一次演出的场景,歇尔碧瞬间又充满了面对一切的勇气。那次他们把地点定在了化学大楼的地下室,所有乐器都准备就绪,空气里弥漫着发酵的味道,洞穴般的构造使回声效果像宿舍里的卫生间里一样。歇尔碧还记得他们演唱“Suzy Q”这首歌的情景,记得自己在地下室的后面找到了一把转椅,整首歌下来她都坐在转椅上滑过来滑过去,有时双脚向墙面一蹬,就将自己推向了观众人群中。大家都爱死了这表演了。那些瞬间才让歇尔碧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有些价值。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开始检查自己的道具情况。真心话绳索。她一边在那条黑色绸带上打一个大大的结,一边试图想出一个可以在这个大家都恹恹欲睡的活动中问的问题,既显得刁钻又不至于无法接受。“你能勃起吗?”还是算了吧,也许这问题太有攻击性了。“你想让我用上手铐吗?”问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期待什么答案。她有个朋友曾经在球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将圣地亚哥电光队的一个队员给拷了起来,并带到了球场上。这件事在电报界名噪一时。歇尔碧不是很确定,但是在那之后他们俩人似乎约会过一段时间。在这一行里,客户与业务员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其他职业中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歇尔碧的目光落到挂在背包带上的手铐上,她思忖了片刻。这手铐其实是歇尔碧喜欢扮演的另一个角色的道具——衣着邋遢土气的女警贝蒂:她会先用一张假的法院传票来吓唬观众,然后边挥舞着手铐,边将身上的衣服扯到只剩热裤与紧身胸衣。但是加里却从来不向外推销这套表演,因为这是歇尔碧的创意,这使他感到嫉妒。所以当歇尔碧觉得神奇女侠的表演里包袱不够用的时候,她就会把手铐的元素加入进去。她既然都专门买了这该死的道具——也就不妨让它发挥点作用吧。不管怎样,当着大家的面把一个男人铐起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套数,这时候拿到的小费也往往最可观。曾有一次,歇尔碧把自己的脚踝与活动的男主角铐在了一起,当时全场都沸腾了。那样的party真是让人难忘!有的时候她就会留在那里玩个尽兴——这也是加里之所以还一直雇佣她的原因。虽然她的唱歌电报做的不是很精致,但她却擅长和顾客们聊成一片。大家喜欢神奇女侠,因为歇尔碧巧舌如簧,脑袋里储存着无数疯狂的故事。比如说那个关于她的朋友黛利拉浑身贴满《花花公子》杂志中的插图,并将自己拴在B.Dalton连锁书店前门上的故事;而黛利拉则坚持说和她的朋友一比,自己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她的朋友因为故意在两个圣克鲁斯的警员身上呕吐而被逮捕了。歇尔碧脑子里有成百上千个这种怪异的故事,并且全部都是真事。
有时在电报表演结束后,通常在某个人的顶楼公寓房间里,还会有后续的疯狂party,他们甚至会让歇尔碧把麦克斯也叫来。已经喝了不少的她就会大笑着打电话给麦克斯,而麦克斯偶尔也会来。这些回忆被歇尔碧视若珍宝,这些少之又少的希望与痛苦并存着的回忆:看着不同于自己的另一部分人如何生活。钱财使生活变得光怪陆离,它装点着你的生活,同时也将你吸进生活的漩涡。当贫穷无情地鞭打在你的双颊,你就会不由自主地会将自己和其他人比较。当灯光渐灭,你被黑暗吞没,还是要转头面对生活的琐碎。
歇尔碧掏出了一面镜子来检查自己的唇膏,她用指甲刮了一下唇膏容易溢出的上唇纹。她的卷发看起来蓬松有弹性,贴着自己的脸颊感觉很舒服。有个前男友叫她“刺毛头”,这使她联想到因为静电而炸起的头发,连续的爆裂声,还有阳光下反射的如同眼眸里闪烁的的光芒。如果淋了雨,她的头发就会变得绻绻的,麦克斯会叫她“刺梨头”。歇尔碧讨厌自己的头发,但并不总是,大概每隔三天吧。闷热潮湿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像个野人,有时候她就直接用一段电话线将头发束在脑后。总是有人觉得她的发带很酷,问她是在哪买的。有时候人们就像傻瓜似的。
突然门被推开,一位浅黄色头发的女职员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露出了巨大的门牙。“你就是歇尔碧·米歇尔吧?你好!我叫莫莉。你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大家一起凑的钱请你来表演呢。”她和歇尔碧握了手,但却长时间没有松开。大家凑份子的话,通常意味着小费是不会有人给的了。
“噢,你们真是太贴心了!我一定会照你要求的那样顺带提及他升官的事情的。”歇尔碧做完表面的寒暄之后,感觉到这个女人想让自己呆得久一些。人们在面对唱歌电报表演者的时候行为都显得有些怪异,他们好像被你给吸引过来,想和你有更亲密的接触。关于这一点歇尔碧始终都没有想明白。歇尔碧把自己的运动包递到那女职员手里,并借机轻轻地将她推搡向门口的方向。“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五点十五在市中心那边还有预约。你能帮我看一下包吗?”歇尔碧这样说道,撒了个谎之后又提了个要求,试图过渡得自然一些。接着她提起玩具猴的一只脚,让它头向下悠荡起来,“男主角长得什么样子啊?”这时候她们已经一前一后地走在过道里了,歇尔碧步伐更快地走在前面,猜测着她们应该走的方向。
“你说丹尼斯啊,让我想想,他嘛,身高中等,体重中等,头发是棕色的,”她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好减缓她们行进的速度。歇尔碧双脚并拢向前跳了一下。“噢,对,我知道了!他现在打着一个红色的领结。”她在说“知道”这个词的时候击了一下手掌,不知怎么的使歇尔碧想起了螳螂。
“这就是我找他的线索了。”歇尔碧简单地点了下头,继续向同一个方向快步前进。但那个女人却突然迟钝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哦!我们该向这边走!”并顺势拐进了一个双开门里。歇尔碧只能随她改变方向,心里有个声音怒吼着“你这个白痴”,暗暗希望着自己的怒意可以通过心灵感应传给她。看着前面包裹在职业套装里的肥臀一扭一扭,歇尔碧忍不住开始模仿起来,试图抓住那造作姿态和可笑门牙的精髓。她不发出声音地狂笑着,干燥的嘴唇紧紧地贴着上龈。虽然这个小恶作剧让歇尔碧产生了些许快感,但她内心还是渗透着极度的绝望。
现在她们已经来到了一个走廊,有些窄但是很干净,两侧的墙面是黄色的。那女人打开了另一扇门,然后小声说道:“在这等着”,那神态就好像是在演出间谍电影似的。踩着圆圆粗粗的鞋跟,她转了个弯,就不见了身影。歇尔碧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墙上的一张画报让她忍俊不禁,上面写着:“你知道半脱位的破坏性后果吗?”旁边配着人体侧面解剖图,底部则写着“疾病”两个字。这时候她脑海里响起了麦克斯讽刺的声音,“控制尿床的协调中枢在哪里?”“要治好尿床得整治那根骨头?”。麦克斯对脊椎按摩师一直都颇有微词,因为任何一种招摇撞骗却没有实际效果的庸医行为都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对他而言,释放研究生生活巨大压力的方法就是大声地谴责这个世界上的无知与愚昧,因此他的朋友们都叫他“长篇演说家”。最能引燃他的两个话题就是脊椎按摩师和新时代药业了。麦克斯将其统称为“绿党思维”,因为他们有个朋友艾伯哈德曾经说过,这个理念最先起源于德国:那里的女人们会用指甲花染料来给自己的头发染色,而她们养鸡的方法则是任由它们四处漫游。并不是说这两件事本身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它们的观念往往具有逃避科学或是逻辑思维的倾向。他们就好像认定了逻辑推理一定无法带来好的结果一样,在事事都崇尚“自然”的大潮中,却忘记了“自然”也是可以致你于死地的。歇尔碧摇了摇头,就比如说自然生产这个概念吧,实在已经被过分吹嘘了。你觉得如果一个男人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他会选择不用麻醉药吗?鬼才信呢!在这样一个止痛药唾手可得的时代,你选择不用的话岂不是浪费了吗?或者就像歇尔碧经常开的玩笑那样,“反正我平时都会嗑药的,为什么我要为了生孩子而放弃这一习惯呢”?
歇尔碧想起了一位朋友曾邮寄给她的杂志《地球母亲》,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般来说,这份杂志的读者很有可能是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或是南方地区的贫困未婚女人,她们生育了不止三四个孩子,痛恨医生,从来没有给孩子注射过疫苗,而当孩子们长到了已经可以自己去商店买牛奶的年龄,她们还是采用母乳喂养,即将在六月份出生的第N个孩子是不知怎么与游手好闲的男友在家里的床上造出来的。这份杂志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用幽默的方式表达出了对读者们的同理心。当歇尔碧拿这份杂志和朋友与开玩笑的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嘲笑还是心怀敬意。读者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在努力尝试掌控自己生活的女性,这一点歇尔碧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有一次歇尔碧给麦克斯读过一封信,信中一位刚生产完的妈妈承认自己在做咖啡蛋糕的时候牛奶用光了,于是就挤了自己的奶。她在和朋友们分享了蛋糕之后才告诉她们事实,从那以后那些朋友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歇尔碧和麦克斯大笑着想象她说出真相那一刻的场景,想着她怎么可以这么不了解自己的朋友。麦克斯大声辩驳到:“见鬼,愿意为此多付钱的大有人在呢!”他似乎从中嗅到了“商机”。“就取名叫‘母乳烘培’!客户群确实会比较小,但是品牌忠诚度是可以保障的。”
在乐队彩排结束回家的路上,念完信里的内容给艾伯哈德和哈德利听以后,歇尔碧和麦克斯又把他们前一天晚上的对话给重演了一遍,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因为有了全神贯注倾听的观众,他们往往会更有趣一些。麦克斯叫道:“这样一来你必须得找到一群处于稳定哺乳期的女人!”歇尔碧则干干地补充了一句:“你可以用西班牙语‘La Leche loaf(鲜奶面包)’的名字来做市场推广”。不论是在party里给大家逗乐儿的时候,还是在出租车里斟酌喜剧包袱的时候,他们使用的都是这种方法。
艾伯哈德发出响亮的笑声:“为什么不索性开一家店让人们可以直接吮吸乳汁呢?”
麦克斯的脸上泛起了亮光,他接口道:“母乳烘焙坊和闺房直销。”
歇尔碧注意到,甚至哈德利也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可他还是用平静的语调问道:“我在想你这样做会不会是违法的?”
“在纽约这样一个城市?”歇尔碧顺势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的禁欲主义嗤之以鼻。他的一言一行都好像在表明,放声大笑是一种他极其不熟练的娱乐方式。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歇尔碧甩了甩头从白日幻想中恢复过来。“快进来吧!”先前那个女职员用悄悄话的语气大声叫道,接着将歇尔碧引进一个类似办公室的房间里面,也许是学校的教务处。歇尔碧把道具猴毛茸茸的屁股放在自己的臂弯处,摆出查理·麦肯锡的姿态,这样一来他就是一只有些尊严的玩偶了。她快步地向前走着,银色的靴子敲击着地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很重要。只穿了丝袜的双腿,略微感觉到些寒意,但她知道,过不了几秒钟她就会忘记这回事儿了。她觉得自己穿在丝袜外面的装束有点像埃斯特·威廉姆斯。下身穿蓝色的舞蹈短裤,有点像泳衣的下半截儿,上身着红色的紧身衣,胸前是扇面打开状的设计,搭扣在背后系紧,银色的胸带连接前后。她觉得自己看起来还不错,凑合能让男人产生“性趣”。天哪,为什么自己总是从这个角度想事情呢!她又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想法全部赶出自己的脑袋。看见白板上映出的自己幽灵般的影像,她笑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白痴程度和那些疯狂的纽约客们没什么两样。她心里总是痒痒的,身体内有一股热血沸腾,随时准备着做些什么,一触即发。但现在这个档口什么事儿都得放一边了,歇尔碧再一次地吸气收腹,理了理思绪,正式开始了工作。
“丹尼斯·特兰汀在吗?我这有一封唱歌电报要发送给他。”歇尔碧瞥到了一个打领结的男人。他高高瘦瘦,脸上的肉有些下垂。歇尔碧心想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太高了,地吸引力超出了他颚骨能够承受的范围的缘故。
“你是丹尼斯·特兰汀吗?我是猴子唱歌电报事务所的电报员,我手里这位是‘咯咯笑’。”她一掌拍在猴子的脑袋上:“咯咯笑,快问好!”见没反应,她随即迅速地弯下腰去并把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咯咯笑,你怎么了?”她又打了好几下。有些人向后退了几步。
“我能用一下你的桌子吗?”她礼貌地转向一个年轻的女职员。女职员皱了一下眉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并且迅速地站到旁边去。
歇尔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指甲——鲜血般的红色,有一英寸长。“你的美甲真好看!”歇尔碧笑着撒了个谎。它们的形状像是大众汽车的挡泥板,排成了一排,漆一般闪着莫名的恶毒的光芒。
歇尔碧将玩具猴高高举过头顶,随后猛地甩手将其砸在金属办公桌的一条桌腿上。
猴子终于开始尖叫:“咿咿咿咿咿咿——”,裂开嘴笑的样子滑稽至极,还不停地敲打着手里的铙钹。歇尔碧抬起头,看向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观众们,爽朗地笑了:“抱歉,我一定得这样做才能奏效。”
歇尔碧一边拿着那只仍然叨叨不休的猴子向特兰汀走去,一边开始试探性地演唱《Let me entertain you》。唱了几句之后,她开口道:“你能帮我拿一会儿吗?它不会咬人的,但是也许会尿尿。”她曾经这样捉弄过一个化学教授——她在猴子的裤子里藏了一只装满香水的小气球,并且一直用手捏住开口处,直到交接的一刻才松开。这一招对男人们使用屡试不爽,面对自己身上散发的紫罗兰香气,他们往往会惊慌得手忙脚乱。
特兰汀带着羞怯的微笑接过那只猴子,就好像他那颗上了年纪的心都要融化了一样。房间的前面空间略大一些,于是歇尔碧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引导着他向前走去。
“莫莉!”他有些害羞地将头转向那个长着巨大门牙的女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兴奋。潜台词就是“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这小疯子!”人们在说“哦,你完全不必这样做的”的时候,总是兴奋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惊喜。
歇尔碧扫了一眼莫莉的脸,看到她的牙齿像通上电的灯泡一样亮起了一排。
“好啦,有人傻到要送你一份唱歌电报,”歇尔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说道。“而恰好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每天在城市里瞎逛。流浪汉们可是我的忠实粉丝呢。你知道吗,打扮成神奇女侠之后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对了,你当然知道了,曾经你也干过这一行呢。来吧,看在过去那段时光的份上,把这个凤冠给戴上。正好你升职,戴着多合适呀。”说话间歇尔碧就把凤冠套在了特兰汀的头上,房间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究竟让男人穿戴成女人的样子有什么魔力呢?每次这样都能博得人们一笑。除此以外还有人们摔倒的情形,这些都是喜剧中的经典桥段。
“神奇女侠,让我看看你能不能把我的胳膊给掰折了!”有人在房间的后面嚷道。已经进入自说自话单口模式的歇尔碧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儿的情况,她有些发怵。通常这样的叫嚣会发生在酒吧里,在那里表演要困难多了,因为酒精会激起过剩的雄性激素。
她循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我说什么来着?流浪汉最爱加入我的表演了。好的,特兰汀先生,现在我这里有一根真心话绳索,请你向前一步走。现场有人想问特兰汀先生任何问题吗?”歇尔碧让特兰汀握住绳索的一头,自己则带着另一头慢慢地绕着他走,她把手指插进特兰汀的头发里,把它搅得乱蓬蓬的,头顶的凤冠也被弄歪到了一边。歇尔碧开始在他的胸前打一个蝴蝶结,“别做无谓的挣扎,特兰汀先生。真话将会源源不断地从你嘴里冒出来,你无法停止这一切……”歇尔碧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游离,做着明显的挑逗。她停顿了一下,等别人问特兰汀问题。现在房间里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一群办公室职员们不是身着正装,就是蹬着工装裤,聚集成一堆等着看热闹,可却没有人说一句话。棒极了。歇尔碧特别讨厌遇到这种high不起来的场面,哪怕是大家只会被自己说的俏皮话逗笑的情形也比这好多了。那种时候歇尔碧只需像爱德华·麦克马洪一样行事就好了。她真是像妓女一样任人摆弄。但是有时候,如果遇到一群真正懂她的人,她就会表演到精彩忘形。有一次她的雇主是一群动画制作人,他们希望她在动画片放映的同时进行表演,这样一来动画的影像就可以在她的身上游离。她发现动画的配乐中有蓝调的成分,于是她放弃了一贯的表演内容,而是一边舞动,一边给配乐唱和声部分。他们超级喜爱这个表演,看得如痴如醉,而歇尔碧也沉醉在大家的瞩目当中。歇尔碧努力地生活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他的衬衫最近一次洗是什么时候?”一声大吼将歇尔碧拉回了现实当中。
“特兰汀先生,”她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唔……”。
“我昨天晚上还洗了呢。”他显然吓坏了。
“好吧,那你们来看看这个”,歇尔碧叫道,“绳子上有个结。”歇尔碧把他转了个圈,以便观众都能看到那个明显的绳结,上面还挂着一个用粉色丝带扣起来的大号避孕套。这是加利的主意。做这一行,容不得歇尔碧给予观众更多一些的尊重。
歇尔碧轻轻推搡了一下特兰汀:“看起来你是太忙了没时间洗衣服呀。”有一部分人笑了起来,接着歇尔碧以极快的速度抽走了绳子。从没有人说过做这样的活动有什么时间限制,就歇尔碧所知,有些女演员会做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而有一次歇尔碧一天要做八个电报,加利则告诉她“每个都至少要有十到十五分钟”。每份电报持续的时间越短,她每小时的薪水就越高。能够这样控制自己的时薪使她感到很兴奋。她在想也许眼前的这个九分钟就可以搞定。当然咯,她不希望收到顾客的电话投诉,但是如果你可以使这九分钟高潮迭起的话,通常情况下他们还是会心满意足的。
歇尔碧花了一些功夫解开绳索上的结,然后又将避孕套塞进了特兰汀先生的衬衫里,尽情享受着房间里突然爆发出的尖叫声和笑骂声。歇尔碧又重新用那根绳索把自己和特兰汀先生绑在了一起,观众里有几个人“吃吃”地笑出了声,她看见特兰汀的脸红了。这就是人们喜欢唱歌电报的原因:它就是在安全范围内进行性感地挑逗。她真是有些淫荡。
“好的,现在我们剩下的时间只够一个问题了。”先前的欢腾让大家都放开了,有好几个人都大声喊出了问题。有人问他带了多少支公司的签字笔回家。还有人问现在他裤子口袋里有几支公司里的笔。好几个人都被这个问题给逗笑了。
歇尔碧不易令人察觉地摇了摇头。她提醒自己道,我真是可怜他们。她这样想的原因是,他们的行为里充满了优越感。如果要来衡量歇尔碧自己的人生的话,她需要一把等级低一些的标尺。幸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转瞬间就可能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你只需要经历一些痛苦的事情,然后耐心等待。烦心事最终会走开,而你会因之高兴。苦痛让她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使她产生了自我打击的倾向,因为她知道内心的折磨能够使自己的演唱更加发自心底。如果真的只有恐惧可以使她唱得更好的话,她会因此而放弃这一行吗?很难说。歇尔碧现在带着特兰汀先生一点一点地移动,跳起了哗啦圈舞。加利完全不知道歇尔碧在做唱歌电报时做的这些傻事,他只在乎歇尔碧做完整个流程,并且没有顾客抱怨就好了。歇尔碧现在心里想着,要不了一会儿她就可以回家了,然后喝个大醉。见鬼,现在她身上可能有只蟑螂。昨天晚上吃的羊腿肉被她放哪了?难道是放在她的……?
“神奇女侠,你什么时候有空啊?”几分钟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匿名声音这回带着自己的身体走向前来,那是一张长得有些着急的脸,近乎乖戾嚣张。他有一头乱蓬蓬的金发,个子不是很高但是瘦瘦的,背微驼。比斯珪奇还丑(译者注:斯珪奇Squiggy是电视剧《快乐的日子》Happy Days续集中的一个人物)。
“他喝了点儿酒,”今天的主角丹尼斯,转过头在歇尔碧的耳边小声说道,“平时他不是这样的……他是罗兰德先生的儿子。”
哦,原来如此,歇尔碧心想道。他老爸有钱,所以他觉得自己在女人眼里就是个香饽饽。每一个问问题最凶的人背后都是有故事的。
莫莉已经向这个富家子弟暗送秋波好一会儿了,带着大大的充满母性的笑容。歇尔碧看着四周,正困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意识到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盯着她,等着她下一步的表演。已经滚瓜烂熟的套路突然被打断,歇尔碧突然忘记了自己刚才进行到了哪一步。她结结巴巴地说,“那么现在……”然后她看向特兰汀先生,瞬间意识到他们还被绑在一起。哦,对了,她刚才是想要问起特兰汀先生升职的事情,然后让他从自己的靴子里取出祝贺电报的。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有空’!”那个家伙身体向歇尔碧倾过来,密密麻麻的辫发摩擦在她的肩膀上,使歇尔碧都冒起了鸡皮疙瘩。他对歇尔碧咧着嘴笑了起来,很显然他觉得自己很酷。那模样就好像在说,“投降吧,我看上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她干干地问道,并且迅速地将缠绕在自己和特兰汀先生身上的真心话绳索解开。她现在惟一的想法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能够预感到麻烦的即将到来几乎是她的一种第六感。或者说她全部的生活——摇滚乐队和唱歌电报——都是在试图煽动起一些麻烦,所以在这一点上,她从来都没有错过。像这样的家伙通常随时都有可能会吐出来,你想确定的一点是,这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莫莉小声叫道,“伊桑?”并费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歇尔碧想要迅速自然地结束这一切,于是她把绳索塞进了靴子里,并拿出了上面写着“生日快乐”的卷轴,接着将胳膊搭在了特兰汀先生的身上,“丹尼斯——”歇尔碧盯着特兰汀先生说道,“我可以叫你丹尼斯吗?”
那个插话者又接嘴道,“你可以叫我丹尼斯,”他顺势贴近了歇尔碧,用自己的肩膀摩擦着歇尔碧空着的一只胳膊,借机用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部——她立刻就感觉到自己浑身绷紧了。真是够了!她不想让这个混蛋碰自己,她这回是真的打算撕破脸,严肃直接地跟他讲明白了。每次有人这样做歇尔碧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不是很经常,但确实发生过:在一次犹太男孩的成人仪式上有个男人曾经把舌头伸进了歇尔碧的耳朵里面,还有一次在女同性恋酒吧有个女人尾随着歇尔碧一直走进了洗手间的隔间里。现在每次回想起第二件事歇尔碧都会想笑,但当时却是紧张害怕得要命。每次当她为生活拼命努力而自己的私人空间却得不到人们的尊重的时候,歇尔碧就烦透了。
“听着,伙计!”歇尔碧提高了音调说道,同时一把将他推开。陌生人一碰她她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再加上一天下来在地铁,街道上不停地被人碰撞,这对她来说已经够受的了。其实他们也并不是有意地要去碰自己,至少不是每个人都是有意的,因为这就是纽约市生活的常态。歇尔碧在做这个动作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去推他,这只是一个站在他对面的人会产生的合理的下意识反应。眼神迷蒙中她看见那家伙从自己身上飞离,失去平衡后打着转儿地向地板跌去,最终脸与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只能看到那一堆蓬松的头发和包在牛仔裤里的两条竹竿似的腿。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有的人在摇头,有的人大笑不止,还有人盯着别人看,揣摩着现在该怎么做。歇尔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眼前的场景使她想起了电影《捕鼠器》里的情节:球撞飞了鞋,鞋打翻了桶……最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家伙突然看起来很眼熟。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他到底像谁。
莫莉立刻向伊桑走去——歇尔碧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住了那家伙的名字,因为大家一直在小声嘟囔,强化了她的记忆,但她连知道他的名字都嫌多余。她没想推那么重,其实也没有用多大力气。那家伙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饮水机的旁边,歇尔碧走过去,担心地问道,“他还好吗?”房间里嘁嘁喳喳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歇尔碧的脸颊烧得滚烫。
她紧张地站在莫莉的身旁,莫莉则单膝着地蹲在伊桑的旁边,一边摸着他的前额,一边轻声地说着话。歇尔碧突然发现,伊桑有一根手指不停地击打着地板。她很困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抽搐吗?还是肌肉遭到猛烈碰撞后的反应?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后她听到了隐约传来但仍可辨析的背景音乐声,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她又盯着那根手指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思忖着:那根手指一直在跟着音乐的节拍敲打地面。天哪,他这是在拖延时间。歇尔碧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发现这个蹊跷的地方。歇尔碧站直了身子,准备好一脚踢飞这个小混蛋。他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一直在演戏。就好像歇尔碧在工作生活中还没有看够似的。“这该死的”,她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后向房间前面走回去。
她一转身伊桑的眼睛就突然睁开了,并且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脚踝,失手了。他跳起来,一个人开始大笑起来。
歇尔碧转向特兰汀先生,说道:“我很抱歉,但是我得走了。”虽然明知这些人不会再花钱雇她做唱歌电报了,她还是递过了一张猴子唱歌电报事务所的名片。她捡起了地上的猴子,断定现在已经超过了自己十分钟内解决的时间标准。于是她看向莫莉,“我的包呢?”
“啊,别走呀……”
带着一脸“你这小子,别惹老娘”的表情,歇尔碧转过身去看着伊桑。但她瞬时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他只会把这看成是一种挑战。
他猛地把脸凑到歇尔碧的脸面前,问道:“跳支舞怎么样?不等回答,他就一把抓起歇尔碧的左手,猴子顺势砸在了她的胸部。“快看哪!”他叫道,“我在和神奇女侠跳舞呢!”歇尔碧向后一侧身,举起自己紧握的右拳,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这个拳头已经结束了漂亮的柔道一击,带着反冲力向回收了,那只猴子则搭着顺风车飞了出去。几年前歇尔碧上过柔道训练班,但她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应激反应竟然这么精准。不可避免的,那只猴子从她手里飞出去后,大头着地,接着就开始大笑并发出刺耳的尖叫,这是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一次成功案例。
愣在原地的歇尔碧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了伊桑。他并没有跌倒,但是一个大大的淤青开始慢慢显现在他的脸颊上。他向后倒退了几步,大吼道,“你竟然敢打我!”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就像是小狗在做错了事情之后却不明所以的困惑的样子。“我要告你。”歇尔碧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奇怪为什么他没有倒在地板上。她那一击可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像所有的筋脉都被打通连接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可以拧开卡住的盖子,也能够搬动乐队的设备,最后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象。但是,歇尔碧又回头推理了一下,觉得也许是那个家伙的原因。毕竟,宣誓入会的人在喝醉后经常会从兄弟会阳台上摔下来,之后也没什么大碍。也许只有过一段时间他才会感觉到真正的痛苦。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
有个警官模样的人进了房间,他被屋里的人和越来越多的进来的人给拥挤到了前面。他胸前佩戴着一个徽章,但他并不是警察。麦克斯叫他们“临时条子”,在加州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他们的时候你会误以为他们是交警,后来就会意识到就算你把吃剩的羊腿扔出车窗外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歇尔碧实在是不想被困在这里解释事情的始末,因为这会使她每小时的收入大大减少,于是她一把抓起猴子,从莫莉手里抢过自己的包,向电梯跑去。
歇尔碧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么强烈的攻击性是从哪冒出来的,着实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人,至少没有打得那么重过。她的本意是开玩笑般的打两下的,一拳打在垫肩处或是踢一下他的腿,这些都是可以拉近距离但不会引起暧昧误解的方法。或许真的是由于歇尔碧正处于经期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身在纽约,又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实让歇尔碧感到恶心:男人们觉得自己想什么时候随便摸你都可以,因为他们笃信,作为一个女人,你对此毫无办法,尤其是当你身边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具体来说就是一个宣称拥有你的男人,来干预这一切的时候。一想起这个她就火冒三丈,而且神奇女侠的角色已经融入到她的性格里面了。
终于走到了大街上,歇尔碧开始放声大笑起来,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不可置信。她回头看向那座大楼,有三个男人站在窗口的位置。“干得好!”其中一个冲歇尔碧喊道。她有些窘迫地咧嘴笑了一下。他又对歇尔碧举起了香槟酒杯,而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则向空气中挥了一拳并向歇尔碧点了点头。好吧,我的行为好像使那些男人们都感到挺痛快的。歇尔碧和自己开起了玩笑,既觉得荣幸,有感到有些讽刺。她将猴子一把塞进了敞开的运动包里,那只猴子则脸上带着挑逗的表情一直瞪着歇尔碧。歇尔碧顺着人行道向前跑去,想要消失在人群中——可是穿着这一身超人的衣服想做到这一点好像有些不现实。她听到有人冲她大吼,是些陌生人。但是她不在乎。她只想回家。喝个大醉。她突然产生想要要野蛮做爱的冲动,然后大笑着意识到,原来为自己挺身而出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一剂催情药。但她从来都没有穿着神奇女侠的衣服与麦克斯做过爱,这倒是有些令人惊讶,因为他们几乎把所有其他的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歇尔碧最初买手铐的真实原因,只是到后来她才想出了“女警贝蒂”的这个电报角色,这样他们在填自己的税单时就可以不填手铐这一项了。歇尔碧喜欢疯狂的性爱,但有时候,即使用上了各种道具,她似乎也总是放松不下来。内心深处她知道,一定存在着什么原因,使自己总是生活在突发奇想中,因此她总是想要更多。一辈子都是如此。